(王梅是苏北农村人,初中文凭。听王梅说,自己上学的时候成绩特别好,但因为家里穷只能供两个弟弟读书,所以初一还没结束就被家里人强制退学。后来经由村里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男人在外面打工,她就负责在家照顾两个小孩。以下是她的讲述,文中一些信息已按当事人的意愿做了模糊处理。)

王梅现在最害怕的就是第二天醒来。

王梅是镇上制衣厂的一名女工,早上七点就要到岗,晚上七点才下班," 从早到晚都要盯着缝纫机的丝线,脚还得不停地动,一坐就要好几个小时。一天下来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回到家,还得做饭、收拾家务,等忙完都快到晚上十点了,真的连轴转。"

除了在工厂做工,王梅还有一个正在上初三的儿子,这使得她一天到晚都紧绷着一根弦。" 期末考试小宁(王梅的儿子)才考班级第十三名,全校一百二十多名。在乡镇中学,这个成绩根本上不了好的高中,只能上那些排名较末的高中。但那些高中本科率惨不忍睹,除非走艺术才有可能有大学上,但是学艺术开销太大了,我们家根本负担不起。"

为了全方位给儿子小宁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王梅强逼自己每天五点半起床给儿子做饭,收拾家务,六点半送儿子去学校之后就直奔工厂。晚上回到家还要想着法的给儿子小宁做饭,强忍着巨大的疲惫和困意陪他写作业。" 小学的时候,我还能帮小宁检查一下作业,到初中,他学的那些我也不会,所以也根本没办法检查,我能做的就是坐在他旁边,陪着他硬熬。如果我睡了先不说他学习状态能不能保证,他看到我睡觉了肯定也不想继续学了。" 王梅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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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梅还有一个大儿子正在读大学。王梅跟我说,大儿子小海读高中的时候,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自己都要骑着车去镇上的车站去接小海回家,而且要绞尽脑汁做一些好吃的给小海改善伙食和补充营养,连夜还要帮儿子的衣物洗干净,方便第二天带回学校。有的时候学校只休息一个晚上,小海要赶第二天最早的一班车回到县城高中。" 我们镇上最早的一班公交是五点半。那我四点半就要起床做饭。然后再骑车送他去镇上公交站。夏天还好,冬天是真的不易熬,那个风吹得我脸和手特别疼。" 王梅在回顾当时的场景时始终皱着眉头。

" 好不容易把小海送出高中,结果又要开始接送小宁,等他上高中的时候,又要和小海一样,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有点儿崩溃 "。王梅耷拉着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在和几位乡镇学生的妈妈聊天之后,我发现王梅不是个例,而是具有代表性,她的身上集合了许许多多乡镇中年女性的无奈与酸楚。她们既要承担生活的压力,为了家庭的经济积累而拼尽全力,又要想尽办法、用力托举自己的孩子通过教育向上流动。想要重视孩子学习,但是生活的重担和责任已经分走了她们太多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加上文化资本的缺乏,使得她们在面对孩子的学习时显得局促,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在陪小宁做作业的时候,真的是又累又困,全凭着意志力在撑着。"

1. 农村中年女性既要拼命挣钱,又要拼命照顾孩子?

对于一些乡镇家庭来说,他们想的是物质再生产——即我要挣钱和知识再生产——即把孩子培养成才两者并重。但人的精力有限加上教育竞争的加剧,要想并重实际上很难做到,因此就必须要有取舍。但 " 把孩子培养成才 " 是不可动摇的,用王梅的话来说就是 " 除非自家小孩真的人事不知,不学好、不上进,不然不可能轻易就放弃说不走上学这条路 ",那能舍弃的就只有前者,也就是挣钱。因此很多家庭给出了解答,即爸爸在外务工,妈妈回家陪读。

但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是把家庭再生产的压力全部放在了爸爸身上,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的花销。而大多数农村家庭都是两个甚至三个孩子,如果真的只靠父亲一个人挣钱就必然会导致家庭再生产很难转化成物质积累,也就是存不下来钱,甚至出现生活的倒退,因此这个方案在当今农村越来越不现实。就像王梅自嘲:" 还好我也能赚点钱贴补家用,不然光靠小孩他爸,再三年高中读下来,家里就要从平房变成瓦房了。" 王梅还提到,家中的老人平时也需要她去关怀," 男人在外面打工,家里老人一有头疼脑热的我不带去医院谁带去。"

此外,村里总有一种隐形的比较," 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平时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天,总会有意无意的提及到比如说谁家在县城买了房啊,谁家又今年赚了多少万啊,最直观的,你看到周围人家都盖了楼房,自家还是平房瓦房,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因此,在种种压力之下,回家陪读的妈妈们也很难真的坐的住,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自身劳动力变现,从而助力家庭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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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的调研,有的妈妈选择卖小吃,有的妈妈像王梅一样进镇上的手工业工厂,有的妈妈去给一些承包大面积的花商种花,有的妈妈去帮人家盖房子装潢等等,但不论选择干什么,都势必会分走妈妈们的精力和时间。我遇到一位妈妈,在街上卖糖葫芦,过年过节生意不错时,她需要自己把山楂水果等串成串,经常串到后半夜,从板凳上起来时腰要缓好一阵子才能挺直。可以看出,这些中年农村女性从事的大多都是体力劳动,对精力的需求很大。当这些生存性的劳动已经足够耗费心力时,孩子的教育和照拂,家中老人的关怀,家庭的诸多琐事等等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2. 乡镇中年农村女性更容易陷入 " 母职倦怠 "?

所谓 " 母职倦怠 " 是一种由于长期高强度的育儿压力和责任导致的心理和情绪疲惫现象。但乡镇中年农村女性的疲惫是多重因素共同导致的。一是孩子的教育流动。教育对于乡镇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作为最需要通过教育实现阶层跃迁的农村家庭,她们越是重视就越有压力。二是农村生活圈的隐形比较。正如王梅所言,谁家盖了楼房一目了然,房子作为家庭生活条件的外显性的衡量标准,就必然会使得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被卷入,努力提升家庭物质积累而不被 " 甩出去 ",或者说 " 不被看笑话 "。当然,她们自身也有想要提升自家经济收入的愿望。三是对自我情感的透支。王梅曾和我抱怨过 " 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 ",这得到了很多家长的共鸣。白天在工厂做工,被严格的时间管理和做工标准约束着;或是守在街口一整天,等到街上看不见人时才收摊回家;亦或是在村里建房的人家帮工,一趟又一趟的装石运沙,不论她们从事何种体力劳动,晚上回到家都要收拾家务、做饭、照顾孩子,需要立马从 " 打工人 " 的角色无缝衔接转变到母亲的角色,这些中年女性们忙忙碌碌一天,到晚上睡觉前却发现她们一整天都没有真正做过自己,而是不停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掏空自己的情绪,透支自我的情感,每天不停地循环往复,直至陷入 " 母职倦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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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篇文章,很大一部分原因来源于访谈了好多乡镇的中年女性,在谈及面对自己的生活,她们仿佛心有灵犀,几乎都提到了一个字,那就是 " 累 "。我能很明显地听到她们的叹息,看到她们紧皱的眉头。文中王梅也只是众多乡镇中年农村女性中的一个,她们囿于家庭的经济和物质积累,不得不承担的母职,对孩子出人头地的渴望,以及不停地角色扮演,却从来无法真正为自己做些什么的困局。是的,她们好像被困住了,但是却也无法真的走出来,就像王梅说的 " 哪件事都不能扔,钱不能不挣,孩子和老人又不能不管,那些村里的人情往来男人不在家,就得靠自己,也不能扔。可能只有在梦中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梦醒了,又该起床做饭给小孩吃了。"

(文中王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