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常年在外的潮汕游子,我往往仅在年节期间像候鸟一样往家乡迁徙。三十余年来,村庄在变,人也在变,可在斗转星移之间,仍深刻联结着我与家乡的,便是家乡的食物和人情世故。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故乡、爸妈及家人。

●入冬前,我爸用大菜和自己种的南姜自制的贡菜。摄影:张馥兰

有人将全国各地的口味概括为“北咸南甜东辣西酸”,这么说大体不错。不过依我看,潮汕人不仅吃得甜,也是吃得咸的,可以说是既甜又咸。

我爸是典型的老一辈潮汕人,一日三餐都要吃咸菜。他有几十年的烟龄,可他的烟瘾再大,也不及他的“咸菜瘾”大。早餐要拿夹几块出来放在一个小碟子上;午餐晚餐也常常心痒痒,把筷子伸进咸菜瓶里。要是饭桌上的菜不合胃口,便毫不犹豫夹两瓣咸菜出来放进口里,“咔咔”吃得爽快。要说明的是,我爸很挑食,他喜欢的不多的食物也常换了又换,可独独咸菜日日吃餐餐吃,几十年如一日,始终也吃不厌。

虽然从小我就知道他对咸菜情有独钟,可只有在长大后,去到更多的地方,感受过不同食物独特的地方印记后,我才恍然大悟:“磕咸菜”这件事,原来是一种文化现象。

●上回大嫂陪我一起去买衣服,买到一件黄青色的外套,她称之为“咸菜色”。可以说,潮汕人对于咸菜的感情是其他地方的人无法比拟的。摄影:张馥兰

咸菜、菜脯、乌榄、乳冻、冬菜,这些都是一般潮汕人家餐桌上的常见菜式。如果把菜单列下去,还可以加上咸卵(咸蛋)、卤卵、罐头鱼、贡菜。靠近海边的惠来、汕头达濠、澄海等地方,会有更多腌螃蟹、带鱼一类腌制的海货。潮汕人将这些统称为“杂咸”。

潮汕人起名都是很“土直”(接地气)的。听名就知,杂咸是咸的,大体都是盐渍的发酵食物,田里长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都有。曾有有心人将常见的杂咸摆满一张八仙桌,有一百种之多,几乎万物皆可入杂咸。

出于对杂咸的喜爱,一般潮汕人的早餐餐桌上至少要瓶瓶碟碟摆上几道不同的杂咸,是喝糜(喝粥)必不可少的配菜。有杂咸配糜,糜才够味。

蔡澜说,潮汕出杂咸,跟贫穷有关。这话不假,可以想见,杂咸正是穷人的发明。贫穷人家,有杂咸好下饭。应该说,那时的潮汕人,既穷又好食,也懂食。虽穷却不短志,一定要千方百计活出生活的滋味来。于是有了关于杂咸的试验,凡可就地取材的物产、食材,不管是长在田间地头的,还是海里游的,江里生的⋯⋯能入咸的都拿来尝试,于是才有了这百味杂咸,这百般滋味。

●早餐咸菜配糜,是潮汕人的一大喜好。咸菜是我爸腌制的,原料大菜和南姜都是他自己种的。摄影:林静香

●百味百杂咸图。图源:张新民《潮菜天下》

咸菜、菜脯这两样杂咸就是就地取材的典型,菜脯用的主原料是白萝卜,咸菜用的是大菜(芥菜)和南姜。大约是某位农民灵光一现的发明,想着冬日食物匮乏,便腌制起来留着过冬食用。白萝卜是干腌,用盐腌压干晒干,咸菜则是靠盐渍出水湿卤,经过这一番加工,加诸微生物和时间的发酵,新的有生命的食物便诞生了。

潮汕人对杂咸的喜爱,在菜市场也一目了然。一般菜市场中,不仅有二三个摊位是专门卖杂咸的,就算是杂货店、卖菜、卖牛肉、卖面条的铺头,也要摆上一些咸菜菜脯、虾仁菜脯一类的来装点门面。总之,杂咸可谓无处不在。

1

小时候,我们村就有个咸菜厂,是专门卤咸菜的。说是厂,其实就是本村四五个兄弟一起合开的家庭作坊。厂离我家不远,也不过二三十米。

跟咸菜厂挨得很近的,是老猪们尖叫的地方,那是村里的屠宰场,我们叫它猪屠。小时候,老猪们生前的最后一次呐喊,总要荡开十多米远,让人毛孔发麻。猪屠和咸菜厂就隔着一条小马路,斜对着。

在我年少时,那条小马路还是土路,有时走在路上,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从身后像个怪兽一步步靠近,扬起一阵黄尘雨,之后便扬长而去,留下路边的人吃了一嘴鼻的尘土。后来学聪明了,只要听着后面有“突突突”的声音,赶紧就先从旁边跑开,免得黄土满身。

可说实在的,这猪屠和咸菜厂,那时我也是敬而远之的。每次路过那里,咸菜厂和猪屠臭香咸混杂的味道就相继弥漫开来,窜成了一股让人难以接受的怪味。我只好捏紧鼻子,一路小跑冲过去,彷佛自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英雄。我家的鱼塘就在猪屠和咸菜厂过去不远处,每次走上土路,总难免要经过这两处难以名状的地方。

堆满咸菜瓮的咸菜厂虽有因发酵过盛而散发的酸臭和香味,他们的咸菜却是好吃的。那时村里专卖杂咸的就有三十几户,都是从这咸菜厂进货。有一家我们家经常光顾的摊位,就在市场入口的左前方,村里人叫他大亚,这位亚叔的咸菜很是抢手,常常有人排队等着买。

顾客你说要二角,她说要五角,我要一块,亚叔就把手伸入咸菜瓮里,抓一把出来,像从鱼缸里抓出一条生猛的鱼,够新鲜够有活力,是多是少全凭经验,在砧板上切成小块,利索地分给各人。刚从咸菜瓮里出来的咸菜是最香的,站在旁边都能闻到那股又酸又湿的粗咸香味。

其实,这亚叔就在我家过去不过三个巷口处,不过十来米。我妈要做咸菜苦瓜排骨汤时,就常常支使我去直接去他家里买。他家入门左边摆满了许多个腌咸菜的咸菜瓮,站在边上,我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都沾着一股咸菜酸味。这时的我,倒是有种奇妙的感受,并不急着跑开,反而愿意短暂沉浸于这个气味独特的世界里。拿到咸菜后,我拎着那一小袋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心里有种某名的兴奋,想着要它快快跑到高压锅里,和苦瓜、排骨一起熬出一锅最鲜甜的汤来。

在村里读小学时,夏天时候顶着大中午的日头回家,好不容易钻入屋里,正是又热又乏的,这时正好闻到厨房里飘出苦咸交织的香味来,这特殊的味道没有谁,正是我最爱的苦瓜咸菜排骨汤啊。精神马上为之一振,什么热啊乏啊,都往九霄云外去了。

一碗咕噜咕噜下肚,虽苦尤乐,虽咸却甜。

“哎,好死啊(太好吃啦)!”我爸常常在此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虽说汤里有三样主料,我爸却是最喜欢吃沾了苦瓜味的咸菜,用筷子拎起来放入嘴里大口大口咀嚼,“卡呲卡呲”作响;我是苦瓜和咸菜都爱;我妈则偏偏喜欢挑浸泡了汤汁蒜头吃,那排骨反倒是常常被冷落了。

●我妈在楼顶晒的大菜(芥菜),是制作咸菜的主原料。摄影:张馥兰

2

小时候,家里的杂咸中,咸鸭卵的卵黄是最抢手的。咸鸭卵便是咸鸭蛋,“卵”字在潮汕话中保留了古字和古音(neng6)。

那时生活条件不是很好,咸鸭卵算是杂咸中的奢侈品,我妈也不会日日买。物以稀为贵,见到了兄妹个个都欢喜,一个咸鸭卵要一家几口人分着吃。那会也没现在这么斯文,用刀切开两半,而是将蛋的一头在桌面上敲出个小口,直接用筷子挖着吃。可卵黄是在最中间的,就像藏在里头的宝藏,谁也不太想第一个挖,因为开始还挖不到宝藏,可也不能最后一个挖,因为那时蛋黄已落入他人口中。

有时我起得晚了,拿起鸭蛋一看,蛋黄已经没了。我和二哥还曾因为咸蛋黄起过争执,我妈则在一旁开解我们:“这个蛋黄有什么好的,值得争个脸红耳赤的,一人分一点不就好了。”她总是把蛋黄让给我们吃。实不相瞒,这咸蛋黄还真好吃!又香,又是流着油的红,正是这些油增加了蛋黄的咸香味。

乳冻也是我自小就很爱吃的,只有回到潮汕才能吃到——用白醋和盐水将煮熟的鲜牛奶凝结起来,再制成葡萄大小的小粒或者稍大一点的块。“乳冻”之名是我自己起的,因为好似将牛奶冻起来,一些资料也称之为“牛铃”,但在方言中本叫牛nng1,“铃”字并不贴切。

早餐吃粥,一定要来一颗乳冻。它够咸,指甲大的一粒就能配半碗粥。乳冻吃法也是有讲究的:先准备一碗刚盛出来的热粥,越烫越好,冒着热烟就再好不过了。这时马上将这圆葡萄大小的乳冻埋进粥里,先就着其它配菜喝点粥,大约一两分钟后,再将粥团里的乳冻挑出来,此时乳冻从原来的坚硬状变得软柔有弹性,咸香奶味也浮出来了,连粥水都奶香四溢。这就是一粒小小乳冻的威力。

潮汕人不仅爱乳冻,也爱喝新鲜牛奶,不是装在纸盒里的巴氏杀菌奶,而是奶农当天现挤的牛奶。我家厝边(邻居)的小姨丈在附近村养牛,常常给厝边送牛奶,来得多了,我妈妈便也跟他订。他总是在每日午前送到,牛奶就装在矿泉水瓶里,跟几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在我小时候,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在养牛,每一户养几头,专门挤奶来卖的。因为有群众基础,也不愁卖不出。就算有时产量多,卖不完,也可以拿来做乳冻。读小学时坐我后桌的男同学阿庭,他爸就是养牛的,我曾在河边远远望见他在牵牛走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牵牛娃,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本村一角。摄影:张馥兰

3

十来年前,村里的咸菜厂停了。

时代变化那么样快,食品工业不断制造出来的食物满足着人们日益贪婪的胃口,对咸菜的需求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旺了。那些原本堆满咸菜瓮的地盘起成了厝(房子),成了咸菜叔咸菜婶们自家住的房子。卖咸菜的亚叔也不卖咸菜了,原来放咸菜瓮的那间房子也改建做了厂房。

那些年里,村中不少人办工厂做起了“头家”。这些咸菜叔,无论是卤咸菜的还是卖咸菜的,也几乎都转了舵,顺了风向,转行办工业了。

村里最早办工业,可追溯到1980年代末,那一二个灵活敢拼、有商业头脑的头家看准了当时利好沿海的政策风势入了局,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工厂。他们大体都是以生产五金配件起家的。这些人如今多是千万身家,除了那些没有守好财,赌钱破了家的。后来村里其他人看着办厂好赚钱,也就一个个争先上了船。在眼花缭乱的选择里,普通人能做的就是追赶大潮,生怕赶不上,被重摔在沙滩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家中再听不到猪屠里猪的尖叫。大约是由于屠宰检疫政策的改变,没办法在村里直接宰猪,猪屠渐渐就荒废了,要宰猪卖猪的,便得运到领了检疫资格的大屠宰场去。

猪屠消失后,村里仍有零散几户人家是养猪的,都是自己养个一二头来补贴家用。前几年我回家,在村里闲逛时发现,原来几处能听见猪哼的地方都变得安静了。原来政策下来,说养猪污染水源环境,猪便从此消失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些年市场的猪肉越来越难吃了,甚至有时买的猪肉闻起来还有一股怪味。

至于牛,全村上万人口,如今还养牛的只得一户了。我那同学阿庭的父亲年事已高,已有许多年不养牛了。近十年家家户户办工业,田地都起了厂房,既无田地,自然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草来喂牛了。

现如今,村里人所需的一切食物,从米到菜,从肉到鱼,从牛奶到杂咸,哪怕是最具特色的地方小吃,一切几乎都是靠外面供给了。

有一回过节回家,和小侄女路过一河边,在一榕树下,有一只牛在那里哼哼。我小侄女一看到牛,便兴奋地指着它说:“姑姑,牛!”小侄女的兴奋,比我小时候更甚。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稀罕。

小时候我还能在村里见到些许的杂草地,见过水田,见过鱼塘,见过成片的柑子园。不过二三十年间,这些都悉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的厂房和“嘣嘣嘣”的机器声,还有日渐黑臭的溪水。弹指三十年间,沧海桑田,莫若于此。

2017年,政府投入4500万元治理村里及周边的黑臭水体,后来又在村里铺设雨污分流管道,修扩河道,河水终于又变得清澈了许多,又出现了鱼的影子。不久后,一条新修的大路将村子从中拦腰切成两半,车马往来更多了,小时候那条开过手扶拖拉机的土路早已不见踪影。和城市的道路一样,这条新马路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挂上路牌——因为沿途都是工厂,它被人称作“工业路”。

●我妈拍摄的新市场的杂咸摊位,没有了旧日的咸菜瓮(上),而老菜市场如今已成了停车场(下)。摄影:林静香

●我妈拍摄的过去的咸菜厂旧址,如今都成了工业区的一部分。摄影:林静香

4

最近四五年,我爸妈也开始自己做起杂咸来了。

我爸年纪大了,小工厂生意很一般,平日闲来突然想要种菜,好不容易在村里找到一小块边角地,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紧接着又养了一群鸡鸭鹅。估计正是种菜养动物触发了少时家里自制食物的美好记忆,便动了做咸菜的心思。

他先是种了白萝卜来腌菜脯;去年秋天更是专门种了大菜(芥菜)和南姜卤咸菜,有几十罐之多,给亲朋好友挨个分了遍,以菜为名,人情流动,赚个欢喜。

看到我爸的腌菜后,我妈也心痒痒。地里的包菜吃不完,她就拿来腌冬菜。冬菜原是天津菜,后来传入潮汕,在这方水土中被发扬光大,成了潮汕人最喜欢的杂咸之一。还有一样贡菜,也值得一说,它和咸菜一样,主料是大菜和南姜,不过还要加糖、盐、酒,可以说它是杂咸中为数不多的有甜味的配菜了。

早二年,鸭蛋生得多了,我爸也腌咸鸭卵;今年,又轮到我妈卤咸鸡蛋。她一向很注意身体,近些年学会上网,看些医生的科普,知道经常吃太咸不好,于是自己做了少盐版的卤蛋。卤蛋的办法也是从网上学来的:用面粉拌盐水搞成糊,把鸡蛋裹起来,放冰箱冷藏,腌个十多天就可以吃了。

古法腌鸭蛋用的是红土。我爸说,红土富含矿物质,腌出来的蛋黄油光油光的。听来是很有道理,不过我查了资料,知道蛋黄出不出油跟红土关系不大,主要是盐够多才能逼出油来。况且现在红土实在太难找,用面粉替代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有效的办法。

看着爸妈自己制作自己喜欢的食物,由心底觉得这是好事,也是幸福的事。在这食物商品化生产的时代,或许正是需要自己动手,才能找回想要的味道。可以想象,我爸自己做杂咸,更加是吃到“饱”,过足了“咸菜瘾”。

●我爸的小菜园一角,菜园里鸡鸭鹅齐全,它们也被当作潮汕年节重要祭品。摄影:张馥兰

●我爸自己种的大菜,今年冬天他用大菜先后腌制了几十斤咸菜,用来送亲朋好友。摄影:张继义

●我爸春节前腌制的最后一批咸菜(上),加上南姜(下)后装瓮,等到来年四五月再吃,据说是味道最好。南姜是潮汕特有物产,有着非常独特的芳香和辣味。摄影:张馥兰

“我食盐多过你食米”,这话我从小听到大。我爸常常用来它训导我们,要我们多跟他学学人生经验。但最近我才知道,他不仅有咸菜瘾,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是个“咸菜弟”。

那时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自己做咸菜、菜脯,家里摆着咸菜瓮,菜脯则是白萝卜从自家地里现拔出来,便直接在附近挖了土坑就做。我妈记得,小时候她家平均是二人吃一个咸菜瓮;而她的邻居,一家七口人,就有七个咸菜瓮!因为生活贫困,早餐就是一碗咸菜配几碗稀粥。

我爸呢,他家七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五,却承担为一家人卤咸菜的重任,也是一人一瓮。什么时节要用多少盐,有什么细节考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大约家里物质越紧张,食物越稀缺,吃的咸菜便越多。

几十年光景,那样的生活,离我们这一代人,竟已是如此遥远和模糊。

●现在家里已经不再有咸菜瓮。旧酒瓮也被我爸拿来装咸菜。摄影:张馥兰

关于我爸的奋斗史,小时候我也略知一二: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卖蔬菜水果,在我刚有记忆时开始做砖窑,等到我读三四年级时便转办工业了。他每次都说得龙飞凤舞,活灵活现,讲个两个多小时也停不下来,也因此我总误以为听到了全部,却浑然不知原来咸菜在此段历史里也占据着一席之地。

他说,在卖蔬菜水果的年代,他总不忘在三四月间,去隔壁镇的咸菜厂进一些咸菜来卖。这时的咸菜经过了一冬的发酵,最好吃也最值钱。想象三十多岁的爸爸踩着单车疾风迅猛地走街串巷,用三寸不烂之舌推销他的咸菜:“咸菜、咸菜,爽脆好食。”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爸那滔滔不绝、催我泪下的口才,就是在经年累月串街巷、迎风霜中磨砺出来的。

他以前总说,在我一岁时搬进去的新厝,就是他做生意仔(小生意)赚出来的。原来我以为那其中都是水果蔬菜的功劳,现在看来,咸菜也劳苦功高。

其实村里的咸菜厂,也和我爸颇有渊源——办厂的兄弟中的一个,早年曾经和我爸一起去外地的咸菜厂进货,后来在80年代末期才和兄弟合伙自建厂,一时风生水起,远近闻名。

●九十年代的家庭老照片。全家福就是在新厝前拍摄的,前排左边的是我。

5

我爸认为,后来咸菜厂的关闭是时代的必然。如今村里人人工业带来供过于求,恶性竞争,互相压价等等问题,最后恐怕只有个别资金实力厚的大厂能捞到好处。加上现在行情不好,许多工厂也只是在苦撑。

对此我却抱有怀疑:如果继续办下去会怎样?毕竟村里的工厂有千百家,咸菜厂却只有一个。就像村里独独一家坚持做喜糖的铺,几十年来仍一直长盛不衰。

咸菜厂倒闭后,只有五兄弟中最小的那一个,年近六十的延叔,仍然延续着跟咸菜的情谊。他的兄弟、儿子和侄子们,和村里大部分的人家一样开起工厂。只有他自己开了间私人作坊做咸菜、卖咸菜。他的铺仔就在我家巷口处,门口就摆几罐咸菜,很不显眼,也不过是早上卖一会儿。小店很多时候都是关着门,属于“半退休经营”,但我爸三天两头光顾,吃完一瓶马上再续,从不厌烦。恐怕只有像他这样的老咸菜人,才知道这咸菜的来头,那是早年闻名周边三乡六里的老咸菜厂传承下来的手艺。

对延叔来说,卖咸菜,更像是一种晚年的生活方式。可惜现在的咸菜,大多是装在塑料瓶出售,再见不到像活鱼一样从瓮里生猛而出的咸菜了。

不得不承认,相比我爸妈那代人,杂咸如今在潮汕人家餐桌上的比重在逐步降低,就连我也很少吃了。

只有夏天时候的咸菜苦瓜排骨汤仍是必不可少的。就算读书后留在外地生活工作,我也定会在炎夏时,在家按照妈妈的菜谱煲一锅汤。一碗热汤下去,立马汗水渗背,仿佛汤水的热气在背部蒸出,却是浑身爽快,乡愁也消散了。

我想,食物跟人一样,有人记挂有人爱,就不会消失。

传统食物要保持持久的生命力,还得靠人去盘活,将杂咸入菜就是其中的一种形式。在制作各式美食时,加入菜脯、咸菜可以增色增味,甚至画龙点睛——粽子、红桃粿、肠粉、潮州粉粿、鸡蛋等年节祭品和家常菜中,皆可加入切碎的菜脯粒,既可部分代替盐的功用,又可添加独特的风味和口感。

以前在外地求学,吃了外面的肠粉,总觉得料不足,也不够香。后来才注意到,家乡的肠粉是加了菜脯粒的,而且这菜脯粒还是加了糖泡过的。正是这小小的菜脯粒使肠粉增香,又鲜滑兼脆,真是好吃极了。

粗心的我以前竟然从没注意过!大概就是人总是对熟悉的东西熟视无睹,要等拉开了距离再回头看,才能理解它的特别之处。

读书的时候,我也曾对于咸菜等自制发酵食物抱有成见,甚至觉得它们是不安全的。可后来我意识到,我可能把“死书读过头”了,在无意识间轻视了“活的生活”,忽略了在地的经验和知识。

抛弃传统食物,把制作食物的主权拱手相让,换来了更安全、更健康的食物体系了吗?看看超市货架那些食品配料表上,为了“色香味俱全”而添加的味精、香精、糖精、防腐剂、色素等各类化学添加剂;看看食品工业为了复制标准化的食物,在醋、豆酱、酱油等画蛇添足地加入防腐剂,将充满活的益生菌的发酵食物变成无生命、无差别的商品。消灭文化、取消食物多样性,不正是商品化社会希望我们落入的陷阱吗?

●我家的主要自制杂咸,前左一为橄榄散;前左数二三瓶是我妈自制的冬菜,前左数第四瓶是她自制的贡菜;最右边为乳冻;后面最大那瓶是我爸自制的咸菜。摄影:张馥兰

去年过年回家,七岁的小侄女突然在饭桌上喊:“嫲嫲(奶奶),我要老菜脯。”这小孩,居然专挑年份老的菜脯,好像一个小女孩跟老奶奶成了忘年交一样,真叫人称奇。据说前阵子,在老厝那里找出了一罐放了几十年的老菜脯,比我年纪还大。原来我只知道老酒老茶,如今才知道,菜脯也可以这么老。真真是应了潮汕老话,“食到老学到老”了。不过目前还没听说老菜脯要天价的,仍是平民可吃的食物。

说实在的,我是不太能欣赏那乌乌的老菜脯的味道,所以家里的老菜脯,我几乎从来不碰。但这样的传统食物,这样的杂咸,后一辈的爱吃,就可继续流转下去。

附注及参考资料 (上下滑动阅读)

1.《潮菜天下》作者张新民

2.《揭阳县志》

3.《慢煮生活》作者汪曾祺

4.本村村史资料

- 这是食通社第 678 篇原创 -

食通社

作者

张馥兰

潮汕揭阳人。食物探索、非虚构写作、心理咨询三驾马车红尘作伴,尝试跨山下海漫步森林,探索跨界跨社群行动介入社会议题与关心的人事,热衷各种行动试验和自我试验,妄图知行合一。公众号:有影迹牌三脚鸟。

编辑:王昊

版式: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