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与山西以太行山为界,地理位置相连,产业链也密切相关。
从山西跟着运煤车沿309国道进入河北,邯郸涉县国道边的老云阁饭店是很多货车司机歇脚的地方。“我们河北的企业多,钢厂、电厂都需要煤炭。”店员刘姓阿姨说,高峰期时从山西来的货车一眼望不到头。这些货车从山西运往河北,昼夜不休将煤、焦炭运往下一站。
河北与山西,分别是全国最大的钢铁产地与最大的焦炭产地,其钢铁与焦炭的产量分别占到了全国的1/5。
2024年,绿行太行、晋青可持续发展公益服务中心与山西派可思绿色文化中心调查走访了59家河北钢铁企业与山西焦化企业,并对近五年的国家级政策与河北省政策进行梳理,他们发现河北钢铁与山西焦化行业之间存在紧密的供需市场关联。
在最严格的钢铁行业转型政策背景下,即实现《工业领域碳达峰实施方案》《减污降碳协同增效实施方案》的要求,到2030年,河北钢铁行业实现20%的绿色低碳炼钢(即电炉炼钢),将因此削减2263.87万吨的焦炭需求,这将给上游山西焦化行业造成影响与冲击。
他们认为,从政策落实的推演看,如果河北如期实现20%的电炉短流程炼钢占比目标,晋冀两省将受到巨大影响,两省政府都需立即作出经济社会全面转型的应对。
相互依存的产业链
老云阁饭店店员刘姓阿姨今年51岁,她的丈夫也是运煤炭的货车司机。她说最近钢材价格下跌,导致运输费下降,她丈夫已经两天没有出车,以前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一万出头,现在经常无活干。但即便运费下降,对大多数货车司机而言,挣钱少也要跑,因为很多货车都是贷款买的。
行情不好体现在货车司机的点菜单上。刘姓阿姨说,之前行情好的时候,货车司机点菜经常是一个司机点两个菜吃,现在大多是两个司机拼一盘菜。“反正就是你厂子的生意好,(货车司机)他的活就有,厂子效益不好,他这个活就不好,其实钢铁和煤炭都是有相关性的。”
“山西煤炭”“河北钢铁”,这是刘姓阿姨提到的高频词,这体现着两省不仅在地理上相邻,产业链也高度绑定。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官方数据,并依据政策要求钢焦比0.4进行推算,2023年河北焦炭需求缺口约为4000万吨,主要来源地为山西。同时,根据山西省焦化行业协会2023年9月发布的通报,山西省有近七成焦炭外销到省外,在国内市场中,河北省为山西省第一大销售区。
上述机构共同发布的《晋煤冀钢,标本共治:对“双碳”目标指引下河北钢铁与山西焦炭协同降碳必要性的初步调研》(以下简称为《报告》)显示,从近20年的官方统计数据看,河北省钢铁行业与山西省焦化行业之间的供需关系在多个层面得以体现,包括生产工艺、生产规模、运输优势以及实际数据表现等。
绿行太行机构负责人李飞指出,从2020年国家实施钢铁产量平控政策以来,河北省焦炭需求已经减少了1000多万吨,而山西省的焦炭的产量也随之减少了900多万吨,出现了高度的一致性。
李飞还谈到,在调研中,他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河北的钢铁企业会到山西去入股甚至收购焦化企业,山西的焦化企业也会在河北布局入股钢铁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系?稳定供应链,这是在与企业沟通中得到的答案。
迫在眉急的转型
在山西长治某焦化厂外的道路上,大批山西籍和河北籍的运输车在等待装卸焦炭。焦化厂附近小商店店主李姓阿姨说,这里往西边走就是煤窑,附近煤窑产的焦炭都运到河北了。生活在焦化厂附近,她的店里,墙都是黑乎乎的。
长期以来,山西焦化行业贡献大量财政收入,是山西的支柱产业之一。2022年,山西焦化行业共生产焦炭9799.7万吨。其中,以长治市沁县为例,炼焦行业占到其工业总产值的78.01%。
焦化属于“两高”(即高污染、高能耗)行业,山西派可思的项目负责人赵沛向澎湃新闻表示,山西焦化在产能管控方面并不是特别坚决。近年来,山西一直在推动4.3米以下焦炉关停,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部分产能直接退出了,而是压小建大,产能并没有直接退出。
从河北方面看,自2020年“双碳”目标提出以来,河北省钢铁行业典型企业已经开始积极探索低碳转型的出路,并在技术路线、产品市场可持续方面取得一定进展。
为确保我国实现“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的目标,河北省钢铁行业转型进展若能与国家层面政策要求相符,即2030年电炉短流程炼钢占比达到20%,河北省钢铁行业将减少约2200万吨的焦炭需求,这将对山西省仍然严重依赖焦炭经济的地市形成巨大的转型压力。
“遗憾的是,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尚未看到山西焦化企业对此做出积极回应。”李飞说,山西省焦化行业尚没有做好迎接河北钢铁行业低碳转型对山西焦化行业的影响评估和应对。从政策落实的推演看,如果河北如期实现20%的电炉短流程炼钢占比目标,晋冀两省将受到巨大影响,特别是对山西而言,这个产能规模将会影响山西许多以焦炭为支柱的地方的财政和税收收入。两省政府都需立即作出经济社会全面转型的应对。
“按照历史趋势,随着转型进展,河北省超过七成,甚至全部的焦炭需求外购缺口供应来自山西,这意味着到2030年,在最严格的情景预测模式下,山西焦化行业将失去约1775至2264万吨的焦炭市场,这相当于山西第二大焦炭产地长治,或者第一大产地吕梁全年的产量。”赵沛也分析称,“这些改变无一例外都意味着未来对焦炭依赖程度的大幅降低,山西必须为此提前做好准备。”
赵沛补充说,“河北的钢铁和山西的焦炭都是中国在加速低碳步伐过程中的重负。二者分别从需求侧和供给侧彼此依赖又彼此牵制,因此,两省也必须在低碳行动方面展开紧密的联动。”
我国钢铁行业碳排放量占全球钢铁碳排放总量的60%以上,占全国碳排放总量的15%左右。而在钢铁生产工艺流程中,焦化工序占到其碳排放总量的15%至30%。传统的长流程炼钢工艺中,焦炭作为高炉冶炼的主要原料,碳排放高,这使其成为低碳转型的重中之重。
自中国正式宣布“双碳”目标后,政府部门出台了多项政策引导钢铁与焦化行业低碳转型,并在近期发布文件要求钢铁行业逐步纳入碳市场。这一转型涉及钢铁行业技术升级与改造,如长流程企业增设电炉或直接淘汰原有设备使用电炉、氢冶金技术,通过短流程工艺来炼钢等。根据《报告》,在河北省56家钢铁企业中,49家企业使用长流程炼钢技术,其中3家已增设了电炉,另有7家短流程炼钢企业,其中1家使用氢冶金技术。
钢铁行业的转型已经让焦化行业看到了压力。山西焦化集团公司副总工程师杨霞坦言,“地处汾渭平原,近几年,山西焦化集团已经感受到了上下游带来的压力,企业一直围绕着保生存而努力。在钢铁行业转型关键期之前,希望高校、科研院所、政府层面能给焦化行业指出明确转型路径,做好技术储备。”
李飞也指出,“低碳转型面临着诸多调整和改变,以钢铁行业低碳转型为例,仅一个地区看似微小的几个百分比的调整,背后就是‘千千万万’的影响,是千万吨级的钢铁产能机构调整,是千万吨级的温室气体减排。而这个‘微小’调整的影响不仅发生在当地,也外溢到关联区域,如千万吨级的焦炭需求减少、千万元级的税收影响,与其背后不同地区的各种人群。”
破解转型之难
太原理工大学副教授寇静娜认为,在“双碳”目标下,无论是河北钢铁还是山西煤炭都面临着转型的压力,但仅靠两个省份自身的力量去驱动转型,力量是不足的,需要外部的压力和外部的改革力度远远大于自身的力量才可以推动转型。
“对山西焦炭企业而言,转型心有余而力不足,转型的钱从哪来,这个问题需要解决。另外,观念的转型非常重要。”寇静娜说。
山西科城能源环境创新研究院院长何泓认为,山西焦化行业转型面临着转型成本如何消化的问题,以及绿色产品谁来买单的问题,她认为解决好了这两个问题便能成功驱动转型。但她也指出,“转型不是一蹴而就的,因为每一个行业、每个企业都可能上千名甚至上万名员工,有成千上万的家庭,而这些企业又跟地方的经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转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就需要在政策上有一定的持续性和长期的引导性,这样才能给到一个产业长期稳定的发展的大环境。”
何泓说,山西和河北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邻居,更是存在产业链上的密切联系,未来需要进行更多的信息共享,让山西企业更早地去了解河北钢铁转型的信息,提前做好应对转型的准备。山西转型需要有外部的关注和支持,希望国家层面能对保供地区提供转移支付资金。
“绿色低碳是目前全球主要经济体的重要发展方向。随着2030年的临近,中国实现‘碳达峰’的步伐正在加快。无论是河北还是山西,都将面临越来越大的低碳转型压力,因此两省目前唯一的选择是提早布局主动做好应对准备,而不是被动等待,在低碳发展的浪潮中承受冲击。”赵沛说。
前述《报告》也建议,山西需要摸清本省焦化行业产能家底,夯实转型基础;需加大监管力度,加快过剩产能出清,严禁新增焦化行业产能;需加强对产业链下游省份需求变化的关注和调研;同时,在推动焦化行业低碳转型的政策制定上,尽快明确路径和时限;两省需加强跨区域政策制定与信息共享,同步推进低碳发展;最后,双方均需布局社会和资金支持体系,鼓励各自转型所需再就业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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